散文|李银慧:牵挂

每年的清明上坟时,步行到杨岳斌父亲墓后半山上,伫立在爷爷的坟前,总要滞留好一阵,爷爷生前的一言一行似乎发生在眼前。

我从小就没见过奶奶,也不知奶奶是怎样的慈爱。曾听乡亲说,爷爷和奶奶生前很和睦,我心里总希望奶奶能与爷爷同寿,不致于使我从没看见爷爷畅心高兴过。

虽然他是那么仁慈,却为孤僻寂寞笼罩着。从我晓事起,总希望能有一个亲姐姐关心我,或能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,让我去关心她。母亲也曾说男伢儿懒,不像女儿勤快,她说我曾有一位姐姐,小时夭折了。在我的想象中,她是很美的,我好像看到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。如果有一位孙女,一定会为爷爷带来许多快乐的。

祖辈以耕读传家,爷爷小时读过私塾,长大后除了看书,就是做农活,学技术,包括石匠、木匠、篾匠、草医,也爱网鱼。家里有很多相应的工具,包括石锤、石钻、斧头、木刨、孔钻、鱼网、鱼蔸、鱼籇等等,家里日常用的石磨、打年粑用的圆形石槽、喂猪的长形石槽、木桶、靠椅、方桌、格筛、簸箕、晒垫等都是他自己做的,由于做工很精细,怕别人不懂得珍惜而损坏,便不大愿意借给隔房邻舍。除了在家耕种,他还常常带着大伯和父亲在农闲时外出打工挣钱,一次带着年轻未婚的大伯到肖家坪后面的望江坳油坊打工,因为大伯在意外事故中去世伤透了他的心,便不再外出了。

爷爷年纪大了,从不过问家务,每天只是不紧不慢地做他愿意干的事,聊度人生。平常家里的农活一般都由父亲承担,母亲多病,只是操心。爷爷每天起得很早,煮了饭,也不炒菜,就喜欢铲锅巴吃,和着陈菜吃一碗饭就是一餐,八十多岁了,也不知他怎么咽下去硬而香的锅巴的。四弟也说过几回,他也不解释,也不说话,他吃他的,犹如无人之境。夏天,或坐在坪场上编斗笠及其他竹用品,或砍一捆柴,还特地夹点干草回来,生怕无柴生火似的。慢慢地来来去去,却不闲着。地里出南瓜的时候,最爱摘那青嫩的南瓜,切成均匀的细丝拌青辣子炒,最可口的;瓜黄时,他就切大块大块地削了皮煮,沙甜沙甜的。这个切了三分之一,又去切另一个,好像在比较哪个好吃,然后好吃的吃完,不好吃的不理它。他说喂猪吧,于是喂给猪吃。有玉米的时候,他就一个人用磨子推包谷粑,我们偶而放学的时候帮他一把,做得很多,他时不时叫我和四弟去吃。毕竟四弟还小,不识味,常说这不好、那不好的。爷爷笑说:“你不会吃。”但并不笑出声来,只是略带笑意。在家里只有这时才体味到爷爷在笑,似乎孩童的笑。有时听他自言自语“这不好吃,明天吃那个”,又像是对我们说的。晚上一时没有人煮饭,他等不起了,就自个找一点菜炒。除了酸萝卜外,其他的很少放辣子,也没有讲究先后顺序,一旦油烧老了,便把盐和菜一起掀入。吃着总不可口,弟弟不免埋怨,他起初也不作声,听烦了,斥几句,有些生气的样子。我仿佛看见爷爷很伤心、孤独,我力图做出真喜欢吃的样子,吃了很多,津津有味地嚼,希望爷爷不要生气,能高兴最好。他好心为全家炒了菜,只因不好吃,几餐没吃完,于是他每天一个人吃着陈菜,舍不得倒掉,也不许别人倒掉。八十多岁了,没人侍候还要自己弄吃的,而且那么节约。

爷爷来来去去很少说话,不大用眼睛看人,只看路、看天、看远方,但如果哪天大哥部队回来,他会高兴地打量大哥,看得出他的高兴,我也真高兴;春天,我采回满满一蓝子枞菌时,他很欣慰,问我在哪儿采的?和谁一起呀?多不多?我见他高兴心里也很高兴,欢快地答着、笑着,说采菌子时的情形,拣好的说,拣能让爷爷高兴的说。我摸着一朵最大的菌子给爷爷说:“起初我没看见呢,直到走过才突然发现,差点踩烂……”爷爷含笑听我说,并叮嘱我:“别摸!会变绿的,不好看。明儿拿去卖,价钱很好,好的拿去卖,自家吃管什么。”

我高兴地说:“要得!”

当时就感觉世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。

爷爷后来不大上坡了,冬天临近,天气冷了,他在屋周围到处走,或蹲在码头边扯草,那样轻、那样慢,仔仔细细、干干净净,外面大路上哪儿坏了,他拿把锄头填填,路边草长长了,便像在码头边一样慢慢地扯,天天如此,好像要把无穷无尽的路边草扯干净。我明白,他是在为子孙积德,累了,歇歇,默默地注视这片世界,看见过路人,说几句笑话,过后仍是原样,不声不响。

下雪了,他在家里向火,常翻他过去的书:《幼学琼林》《卖水记》《百家姓》《三字文》等,常常跟我们说起薛仁贵、薛丁山等人物的故事,以前他常常上街去,有时还买连环画:《诸葛亮》《唐宫恩怨》。他喜欢看那些书,1985年6月他曾几次让当时正在州农校读书的我去学校图书室帮他借《薛丁山经西》,由于校图书馆没有,未能遂愿,心里由此产生一个长时间解不开的心结。每回学校开学发新书,他总要翻翻、看看,有时拿钢笔写字,拿笔的方法却是毛笔的执法。爷爷的毛笔写得较好,我不知看了多少回他的发黄的大字本,许多红圈,有些还是双圈,可见爷爷当年读书时写字很认真的,他常念《增广贤文》,只有这时,我觉得他才是很快活的。

爷爷最不想麻烦人,尽管他有三个孝敬的女儿,但好像他不挂念他们,很少出去走走,好像他喜欢清静,离不开清静。家族办喜事,除了说些吉利的话,从不去主人家喝酒吃饭,似乎怕麻烦主家。每回办喜宴的乡亲都要在开席之前,安排人用竹篮送几碗荤菜给他和其他居家老人,表示对老年人的尊重。尽管他的亲家是有名的裁缝,他也很少过去,似乎无话可叙,交往甚少。外公和爷爷关系故而不那么亲密,母亲虽然心里有些不大舒服,却也不好埋怨,只是与爷爷很少说话。

母亲有时也阻止我们兄弟打扰爷爷炒菜,常说:“让他自个炒菜,免得又说你们放多盐把菜炒咸了。”

父亲也不做声,有时爷爷生气了,回几句,母亲也不和他争,就这样从没有吵架。父亲忙得不可开交,也无闲理这些。母亲只为家务为我们操心,爷爷什么也不理,干他愿干的事,无人干涉他,他愿我们都好,只是没有说出来。

冬天不知不觉地快过去,春节到了,大哥休假从部队回来了,爷爷一改以前常态,话也多了,心情也愉快,母亲的病也似乎好多了。

一九八六年的正月初三,爷爷着凉了,不想饭吃,大哥刚回部队去,三个姑姑拜完年也回去了,父亲给爷爷刮桐油,母亲忙着给爷爷炒菜,我要上街去,父亲叫我买甘蔗、柑子回来,我看了看爷爷,便出门步行下街去了。下午当我从街上回来,爷爷仍躺着,不见好转,看起来也不是很严重。一会就会好的吧,我心里想。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病情突然加重,一切都来不及了,傍晚爷爷就带着挂念走了,我再也不能看见爷爷站在门口望我周末归来,再也不能看见爷爷走走停停了。

假如当初一开始就送爷爷去医院,假如当初吃些草药、西药,假如我们谁也不出去,大哥不回部队,假如……爷爷!

爷爷愿我们好,我似乎听他说:“你们读书长大了,到外面去走走,不要总窝在家里。”

爷爷不喜欢出远门,他静静地安息在丛林山坡上,望着这山、这水、这深情的土地。

[责编:莫成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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