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深处的六姐

橙色的太阳沉入遥远的祁连山脉,夜色便裹挟着寂静缓缓地覆盖了整个草原。桌上的灯苗抽得笔直,这个季节很少有风,是草原一年中最美的华章。我乏力地倚靠炕角,看着忙了几天的六姐把围裙解下,搭在瓮上,侧身扭着,双手僵硬地抠着指头,对我说:你别太熬煎,你爸病了一辈子,走了就不用再受罪了。你回部队了,你妈有我照看,这一个月把你累的,瘦了几圈,我也不知怎么安慰你,反正你自己当紧,家里有我…..她有些抽泣,感觉哽咽着什么,便缓慢的挪开步子移出了家门。我强忍无语,目送着六姐离开,眼里噙着的泪不争气的汹涌而出。

六姐还是那个六姐,记忆深处的一幕一幕缓缓地浮现眼前。六姐是牧民家的孩子,上面有五个姐姐,下面一个弟弟,男孩叫七娃。每年五月,一乍长的青草地毯般覆盖了草原的时候,她们一家并同牛、羊、马群就会准时出现,那是我一年中最期待最快乐惬意的时光。七娃一下马车,扔了鞭子,飞似地奔过漫坡,趟过木音河,闯入我家的院子;先是两个人对立着,羞怯地打量着对方,确认后便拉起手又奔向他们的领地,他们的家。蒙古包还没搭起来,到处都是从马车上卸下的木棒、棚布和生活用具。我帮着拾起几根木棒,抱着走向正在搭建的大帐,回答着一年来家里的近况,听着他们夸我又长高了,“汉人家的娃娃都念书,学到几年级了”?“嗯三年级了”。我边说边打量着七娃家的人数,不远处的草地上三个女孩扎成一堆摘着野葱花,我区分不来她们的排行,她们也打量着我,看完又低着头,窃窃私语着什么。怎么少了三个,六姐呢?我问:“七娃你三个姐姐呢”?“两个都嫁内蒙人了,可远了,也在草原上”。我心里略过一丝惆怅。“那六姐呢,她怎么没来,也嫁人了”?“没有,在那”,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夕阳下草丛中的一点白影正缓慢地朝着我们走来。

每年与六姐见面都是从拘束开始,又在哭闹不舍中分开。这次不同,她拿着一些奶糕和肉干递给了我,瞬间化开了成长的隔阂。我怯怯地仰着头打量着六姐,她长高了,乌黑的头发落着一层跋涉的微尘,脸上不见了记忆中的腮红,一双细长的双眼泛着光波,细直的鼻子像捣蒜锤一样光滑,脸蛋像随母亲去庙里烧香时,看到的送子娘娘般光洁。我也比较过其它五个女孩与六姐的容貌区别,都相似,又别样。我努力怀记着六姐有别于她们的模样。

夏天我随六姐去牧羊,她在羊群前面引路,我在羊群后面驱赶,沿着古老的曲道朝向那个水草丰美的地方。羊群稳定后,随着山坡的起伏就像一朵白云在草原上飘动。孩子没有耐心,一阵清风送来了睡意。六姐找了一片阴凉坐下,让我把头枕在她的腿上,开始在我的头发里寻找活物,完了再掐一细枝对折,在我耳里掏找。“我饿了”,六姐从挎包里找出肉干在自己嘴里嚼碎,俯身喂给我,“我要自己咬,味都你吃了”,“肉干硬,你忘了上次嘴里穿起的泡了”。“我后背痒”,六姐把手伸进衣内,没用指甲挠,而是用粗造的小手在我皮包骨头的后背旋转磨蹭,奇异的心痒伴着咯咯的笑声至今难忘。我仰着脸,望着她的脸,和天空一样高远,近处微微隆起的胸前,我闻到了有别于母亲的体香。

秋天,马群回栏。站在山坡上看着数十群骏马在六姐的驱赶下飞奔入栏,远处马群上空的轻尘,随着马群移动,久久不能弥散,这种气势数十里外都能感觉到草地的震颤。入栏后的马群根据公、母、年龄进行分栏。我发现了马儿与平日不一样的表现,老远就看见公马跃起前蹄,摆动着脖脑,打着婉转高亢的响鼻,重重地击打着草地。母马嘴唇抖动着,留着长长的涎水,纵着腰身,翘着尾巴,暴露出的器官像两片葫芦,一开一合,是那样的鲜红。像蝴蝶停在野花上后翅膀的上下翻动。像六姐的嘴唇,像庙里神像额头的天眼。可胸里又莫名的发闷。突然我的耳朵被人揪疼,传来了六姐的声音,“脏东西不能看,姐带你骑马去”,说着就要把我扔上鞍子。“我要尿尿”喝住了六姐的举动,她蹲下来把脸侧贴在我背后,褪下我的裤子,我没有尿出来,却打了一激灵,她给我迅速提上裤子,推托着我走向她的红马,我怯怯地挪着碎步,不敢靠前,六姐一举把我放在鞍上,自己如燕子略空般上马,把我搂在前怀,一声“驾”奔向远山和夕阳。我的后脑有两团温暖在颠覆,安抚着我的恐惧和惊奇。后背的凉风告诉我六姐已经下马,我紧紧地抱着鞍辕,央告着六姐让马停下。马儿不再向前,围着六姐飞奔打转,六姐看着我的窘迫,开心的笑声飘荡在幕色的草原。

冬天一场齐腰的大雪,沉沉的笼盖了草原。六姐领着马群,硬生生地为我踩出了一条通往学校的凹道。接过我的书包,拉我上马,紧紧地把我裹进她宽厚的羊皮大氅。放学了接我回到温暖的蒙古包,地上绿草还在生长。“我的脚很痒”,六姐让我脱了鞋袜给她看,她剜了一脸盆雪,使劲地搓揉我红肿的脚趾,而脚踝长年不洗的痂诟被雪泡厚,被她一片一片剥落,我自羞的缩着脚,脚心却又被她挠得大笑。

后来我长高了,高出六姐一头,不再跟她东跑西颤,更多的是六姐来家里看我。春天送来蜂蜜,夏天送来风干羊肉,秋天自制的酸奶,每次来都能新生成长的隔阂,却又期待着说些什么。我低头写着作业,耳朵却捕捉着六姐与母亲的对话。目送六姐远去的身影,她把我的思绪拉的老长老长。

再后来我参军了,关于六姐的近况都是从母亲的来信中得知的。母亲的来信,总是:吾儿如面,老妈都好,不必牵挂。下面很长的篇幅都是诉述六姐的善良和难肠。好像是为我能更深刻体会其中意味,故意把字写的很大,左右或上下结构的字分的很开,字距又散,读起来总是很慢,可母亲怎又理解我扑簌簌流下的泪珠,有多少为己,有多少为她。

这么多年过去了,总有些心痕难以抚平,偶有六姐的音讯传入耳际,心中还是泛起莫名的伤感。走过岁月后才发现,遇见的人,看过的风景,一别可能是百年。从各自的生活轨迹来看,再见很难,就让这份美好永蓄心间。六姐,你好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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