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雨过后,地上满是泥浆,空气湿漉漉的裹着寒意。
女人合上伞,试探性地靠近,跟身旁的男人借火。
烟头忽明忽暗像某种暧昧的信号。
女人又深吸一口,看着烟圈被冷风吹散,终于开口。
她叫刘爱爱(桂纶镁 饰),是个陪泳女。今天到这郊野车站,是代替另一个女人前来,找一个叫周泽农(胡歌 饰)的男人。
周泽农刚犯下一起罪过,杀了一个警察,正被通缉,提供线索者可得三十万赏金。
三十万,一笔钱,也是一条命。
摆在天平上,孰重孰轻?
有人已经用行动给出答案。
而周泽农自己也有决断。
他来到车站,等了很久,为素不相识的刘爱爱点燃一支烟。
他黝黑消瘦,神情淡漠,胡渣都透着颓丧。
他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,尽力让自己融入黑夜。但他那双眼睛——并没有刻意地打量人,却在视线相交时令你感觉冷。
像一头受伤的兽,惊惶却凶猛。
又一个镜头。
他们站在车站外,雨还淅沥沥。
周泽农脸上起了戾气,刘爱爱急切地说着什么。
火车进站,轰隆声掩盖了他们的对话。
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?
我忍不住问胡歌。
胡歌没有给出具体字句,只圆满了我的某个设想——是的,刘爱爱在急于解释,去获取周泽农的信任。
至于具体说什么,真的重要吗?
胡歌说,他和桂纶镁都“非常非常喜欢导演(刁亦男)的这个处理”。
和刁亦男之前拍过的《夜车》《白日焰火》一样,《南方车站的聚会》中的人物关系也建立在一个非常态且极度不安的情境下。
因而,“语言是最苍白的,两人之间的信任建立和语言没有任何关系”,胡歌分析道。
一语惊醒。
不只是解释电影,后来我才揣度出来,这句话也可以用来形容胡歌本身——
“语言是最苍白的。”
作为一个演员,他已经学会用更有力量的方式表达自我。
困兽
90年代末,飞速发展的南方城市,裂变出一个个气息奄奄的角落。
如“野鹅塘”,一个城中村。
那里有不会游泳的陪泳女,有专门调停工厂纠纷的“大佬”,有投币五块钱就能唱歌的“瓶中美人”,有在宾馆开会、划分地盘的电瓶车窃贼……
这故事的开头说起来有些荒诞:
窃贼团伙因为内讧,开启了一场“偷窃运动会”。
夜色掩映下,一辆辆电瓶车被牵到空旷的场地,作为筹码。
直到叫黄毛的男人被拦在路口的起重机削去头颅。
原本行有规则的比拼变成一场血腥缠斗。
目击者周泽农在大雨中狂飙,血水与雨水在他脸上汇合蜿蜒。
他惊慌失措,一道白光照过,他下意识地开枪——
“砰”的一声。
一位警察倒地。
周泽农就此成为一头困兽。
困于野鹅塘,也困于仇恨、金钱、暴力与爱。
《南方车站的聚会》有大量夜戏。
刁亦男用霓虹灯管带来的光影变化,为影片增添了一抹迷幻色彩,让架空的南方城中村变成了诱人深陷的“罪恶之城”。
周泽农就在这座城里逡巡。
因为被悬赏三十万,他是狼,也是肉——他知道这一点,知道自己必将被啃噬,于是他甘愿做饵,用一条命实现自己最后的价值。
一个亡命徒,一个刚出狱就卷入命案的“大哥”,一个五年没有与妻儿联系的不合格的“家长”,要如何给自己的人生和妻子的付出一个交代?
这是故事最打动胡歌的地方。
“我希望可以通过这个人物、通过这个作品,让大家看见一个即将要结束的生命怎么样可以在黑暗中去发光发热,怎么样在一个可能看似会被很多人唾弃的角色身上,让他去发出人性的光辉。”
穷途末路之际,周泽农选择以身做饵,把三十万留给妻儿。
于是他来到车站,把逃亡远方的机会化为接受命运的句点。
这选择并不突兀。
在胡歌心目中,周泽农的疏离有一部分源于他的绝望。
“他并没有抛弃他的妻子和孩子,他对他们还是有责任,还是有挂念,但他还是选择不回家。他觉得他不配,他没有办法给老婆孩子带来更好的生活。”
另一部分,则来自于他心中与飞速变化的时代格格不入的坚持。
他对生活毫无指望,却依然认定自己将有回报,像一个古人,不合时宜地遵守早已无人在乎的规则。
“我记得以前有人问过我,周泽农到临死的时候他还相信什么。我说他还相信这个世界。”
周泽农与胡歌以往饰演的角色都不同——
李逍遥、景天、明台、梅长苏……
他们也曾经历背叛与逃杀,但始终站在道德与理想的高地为人爱慕、敬仰。
而周泽农,一头暗夜逃亡的兽,抑或是一只被人围杀的老鼠。
他警惕、疲惫、绝望,前方唯一的光亮是自投罗网。
胡歌坦承,这个角色离他“太远了”——不管是身份、生活经历,还是心理状态。
为此他做了大量准备工作。
在武汉待了半年多,跟着语言老师走街串巷,见到形形色色的人,学习他们的仪态,细节到走路的姿势。
他渠道警察局,观摩审讯犯罪嫌疑人的过程,注意他们说话的语气、眼神和“放空的感觉”。
他还在刁亦男的推荐下,看了安东尼奥尼和布列松的许多电影。
还有刻意晒黑、减肥,以及大量动作戏训练,练出真正本能的拳拳到肉……
真正的困难或者说挑战,其实在于心理。
在半年多的生活中,胡歌一直都处在一个“相对来说比较焦虑和不安的情绪里”。
作为本身就没有安全感的人,他以往的习惯是快速调整状态,融入工作环境。但这次,他反向操作——
“有意地把这些负面情绪,我把它一直延续,没有去调整。我希望每天在关机收工之后,我还是在周泽农这个人物里。而不是一关机我就‘哈哈哈’回到胡歌原先的生活状态。”
心理的独立、疏离、挣扎,与身体的疲惫,反而让胡歌找到了周泽农的常态。
共鸣来之不易,他甚至,“舍不得出来”。
血花
《南方车站的聚会》里有几场戏,颇具“社会奇观”意味。
小偷划分地盘的会议。
叉车削头的悚然瞬间。
动物园围捕嫌疑人时那段蒙太奇更让人印象深刻:
树影中对峙的警匪——从腿到眼,分别对应着囚笼中长颈鹿的腿和大象的眼睛;而一张猝然中弹的人脸出现后,紧接着就是老虎惊愕的脸庞。
那一刻你可能猜到,这并不是一部普通的警匪片。
它描绘的世界,看似在现实框架里,却又脱离了情法桎梏,而进入一个完全弱肉强食的领域,一个真正的动物世界。
所有人都在凭本能行事。
捕猎者,被捕者,概莫如是。
大概因为,刁亦男所表达的人物困境是普遍的,不属于周泽农或某个人,而属于某个群体,或者某个时代。
电影里有一场戏艳惊四座。
曾映出刘爱爱瘦弱身影的透明雨伞,被捅入一个人的身体。
周泽农按下开关,血浆随之喷洒,透明雨伞瞬间被染得鲜红。
像是鲜血浇灌出一把伞,又像是开在身体上的一朵红色大礼花。
那画面呈现出残忍又诡异的美感。
这是独属于刁亦男的极致的形式美学,暴力又浪漫。
在胡歌心中,刁亦男每一个镜头里都有“他诗意的呈现和诗意的表达”。
他谈起最让自己“震撼”的一场戏。
“开完小偷大会,大家往外跑。当时他(刁亦男)放了一个固定镜头,是个全景,背景是酒店的大堂,有一副特别大的画,中国风的画,所有开会的人都是从这边跑过来的,那边又有一个通道。虽然是一个非常写实的场景,但导演把它设定成一个中国戏曲的舞台,有上场门和下场门,所有里面的人物都好像跑到这个舞台上演戏……”
舞台感、戏剧感,无论从场景、摄影、打光、人物等等方面,都有所体现。
可以说,这个被高速发展的工业社会遗漏的城中村,就是一个巨大舞台。
每个人互相牵制,上演了一出出矛盾、冲突、欺骗、牺牲……
从5月的戛纳电影节到近期路演,胡歌已经把电影完整看了好几遍。
但还不够。
事实上,在拍摄期间,每一条回放他都会去看。
但等坐进电影院,从演员的身份换至普通观众的角度,他又发觉一切别有洞天。
他更加能接受周泽农与刘爱爱之间微妙的情愫。
“两个鲜活的生命在逃亡的过程中碰撞出的奇遇的火花。”
宿命一般,明明叫南方车站的“聚会”,却为的是生命终途的告别。
“这部电影要反复看,每一遍都有新的感受。”
胡歌眨眨眼,笑得天真满足。
枪
从李逍遥到周泽农——14年,这是胡歌演员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担任一部电影的男主。
他笑称自己是“电影新人”。
5月,《南方车站的聚会》在戛纳首映,他紧张又兴奋地走上红毯,突然发现一个惊喜——他的偶像,导演昆汀。
于是,无数中国影迷在网络这一头,见证了胡歌从大明星秒变迷弟的可爱瞬间。
那是胡歌近来收获的人生珍贵时刻。
还有一个时刻,是在电影拍摄尾声——
那一天,周泽农被警察击毙在野鹅塘。
“那一场戏很巧是在9月19号晚上,拍完之后已经是20号凌晨了,20号正好是我生日。所以周泽农的忌日成为了胡歌的生日,我觉得很有意思。”
胡歌后来求证过,这场突如其来的庆生包括贴心准备的蛋糕,都不是刻意安排,而纯属巧合。
这让他顿觉,自己成为“戏剧世界和现实世界很巧妙的一个连接”。
戏里,周泽农向死而生,“他通过赴死的过程,兑现了他人生的一个价值”;
戏外,胡歌涅槃新生,“这部电影,对我来说又是一个从头开始的一个过程”。
或者用刁亦男的话说,“他(胡歌)为自己的未来打开了一扇门。”
昨天,《南方车站的聚会》正式上映。
胡歌在微博上po出一组片场花絮照。
一如既往地,照片上的他不修边幅,完全不似大众印象中的帅气潇洒,接地气到尘埃里。
“如果不开那一枪,周泽农也可以陪你喝瓶啤酒,唠唠家常。”胡歌说。
可是,那一枪开了,周泽农开启自己漫长又短暂的告别之旅。
庆幸,胡歌那一“枪”也开了。
于他自身,是走出第一步后“更有勇气去挑战一些看似离我比较遥远的一些角色,也更愿意去冒险了。”
于观众,则是被击中的瞬间发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,一个可感可知的角色,一位值得重新认识的演员。
和电影一样,这过程残酷却浪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