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十岁以后,你可能想对别人说说自己以前发生的一事情。是的,我正是这种想法。这并不是因为无聊,而是你突然发现你有大把的时间去检视你的人生。晚上,当然,现在你白天也有时间躺在床上了。你躺在床上,想,他妈的,这是怎样的人生,六十年里,有五十九年都是痛苦的。你打开回忆的闸门,人生如昨日烟云,好人和烂人 ,好事和坏事,都一齐涌上心头,你点上一根烟,说,我他妈这一生就这样过来了。你抑制不住情绪,你有可能泪流满面。人生如此艰难,你百思不得其解,为什么?有一刻,你甚至害怕人生重新再来一遍,或者宁愿来世托生成一只动物——如果有来世的话。
你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,直到月亮西斜,你突然发现,这些痛苦似乎都源于童年的不幸。
确实如此,童年的一切就像魔咒一样,它诅咒了你的整个人生。不论你长大以后住在哪里,做什么工作,每天晚上,你都逃脱不了童年的梦魇。
我一生都活在童年紧箍咒中,至少我的精神被牢牢的钳制着。而每次跟晚辈唠叨的时候,似乎总喜欢讲童年的烂事。
第一个烂事 犁地
我不能确切地记得这件事发生在那一年,我只知道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。那一年夏收季节,我父亲突然病了。我父亲是个壮汉,村子数一数二的壮汉,那个时候他是村长,一个挨过批斗的村长。晚上开半夜会,天不亮还能下地干一天。天天如此。但是他病了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病了,好像他得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——我还是个孩子,从来也没有操心过大人。我依旧像往常一样,夏忙季节,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。忽然,父亲把我叫到炕前,说,明天你三明爷用队里的牛给他犁地,等他犁完,叫给咱也犁一下。我说好。父亲长吁了一口气。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常这样。他不叹气,只是吁气。
你可能不知道,那个年代,田地都归生产队,每家只留一二分自留地。父亲说的犁地,就指的是犁那一点自留地。牛也是生产队的,需要犁地时,社员可以向队里借用。
这是我第一次为家里做大事。我以为这事很容易。
第二天早上,在父亲的催促下,我早早起来。到自留地的时候,三明爷已经在犁地中。我走到地里,跟在他后面,叫了声爷,向他说明了意思,他说好。我以为这件事已经办成,就在地边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犁完他家的自留地。 终于,他的地犁完了,我高兴地走上前,准备拉着牛去犁我家的地,可是,这个时候,有一个人,也是我们队里的,走过来,说,三明,帮我也犁一下吧。三明爷说,好。他说这话的时候,看都没看我一眼。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,三明爷已经给那家人开犁了。我差点气懵——大人可以如此不讲诚信。
但是, 我想,请人帮忙,就依着人家吧,还想,也许那家人有急事,反正我闲着,就等一等吧。好吧,我等。结果等他犁完了,又转到另一家去了。总是有人在插队。我很沮丧,不知道如何处理。要是我父亲在,他会如何处理,我也不能回家去问问他。所以我改变了策略,这次我一直跟在三明爷的后面,他吆喝着牲口犁地,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。我以为这次犁完了一定会轮到我家了。可是,不幸的是,在将要犁完的时候,又转到别人家去了。这个时候,我已经感觉这不是诚信的问题了,这简直就是把我没当回事。
就这样,他转了好几家,直转到我内心崩溃。但我什么话也不敢说,因为我只是个小孩子。
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,到了乡下吃早饭的时间了,三明爷也收工了,他说早上没时间给你家犁了。我说,吃完饭犁成不,他说,队里有规定,牲口中午要休息。
队里确实有这个规定。
我没有完成父亲交给我的任务。我很内疚,也很自责。我以为这是我的失职。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回家的,事实上我没脸回家。现在想起来,也可能因为我只是个小孩子,那种还抹着鼻涕的小孩子,不值得一个大人去尊重。但至少我父亲应该得到尊重。
这一个早上,完成了我世界观的转变。我原以为人都跟我一样。
在我的印象中,三明爷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坏人。他的坏并不是没有给我家犁地,而是他让我知道,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从学校里学到的那样,这个世界有坏人而且就在你身边。
其实,我也能原谅三明爷,毕竟是我家请他帮忙犁地,他有不帮忙的权利。是的,他可以不帮,但不能说帮但实际上不帮,更不能蔑视我,甚至侮辱我。
这件事发生在人们常说的那个清纯的年代。那个年代,人们只有一个信仰。据说那个时候人们没有坏心眼,而且很正直。据说。
后来长大工作后回老家,看到三明爷经常来我家串门,似乎和我父亲的关系还很好。我很为父亲不平,但父亲说,不然要怎样!
祖祖辈辈生活在一个地方,正常情况下,你都会觉得活得很憋屈。 那里充满了无奈。